夏日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早。六点刚过,巷口的梧桐树影便斜斜地铺满青石板路,蝉鸣声里混着远处孩童追逐的嬉闹。我蹲在老宅的门槛上剥着毛豆,忽然听见隔壁王婶压低声音喊:"快收拾东西,今晚县里要放烟花!"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,整个巷子瞬间沸腾起来。
暮色渐浓时,家家户户的窗棂都透出暖黄的光。大人们忙着往竹筐里装烟花,孩子们则举着玻璃弹珠在石板路上追逐。我跟着父亲去巷尾买烟花,木箱里码着各色花炮:金丝菊、仙女棒、孔雀开屏,还有个用红纸裹着的大铁筒,王婶说那是"百鸟朝凤",要由镇上的烟花师傅亲自点燃。父亲摸出铜板买下三盒小烟花,转身时又往我兜里塞了颗芝麻糖。
七点整,东门外的空地上已支起临时观礼台。青砖砌成的台子前摆着三口大铁锅,锅底铺着浸透煤油的棉絮,像三朵倒扣的黑色牡丹。围观的百姓渐渐围成半圆,老人们戴着老花镜研究烟花包装,年轻人用草茎编着简易的烟花架。忽然有人喊:"师傅来了!"只见三个穿着靛蓝布褂的汉子抬着木箱过来,箱盖上的"陈记烟花"四个朱红大字还沾着晨露。
陈师傅是镇上唯一掌握传统烟花手艺的人,六十四五岁,右眼因年轻时放烟花被火星溅伤,蒙着块灰扑扑的绸布。他接过铁锅时,掌心在围裙上反复搓了搓,像在安抚什么易碎的宝贝。当第一簇烟花从东边升起时,整个天空突然被点燃了——是盒金丝菊,细如发丝的银线在空中炸开,千万朵金花次第绽放,仿佛把整个银河揉碎了撒向人间。接着是盒"凤凰展翅",幽蓝的火苗中缓缓升起半透明的凤凰,尾羽掠过之处,星子般的火星簌簌飘落。
最震撼的是那筒"百鸟朝凤"。陈师傅蹲在铁锅前,左手捏着个油纸包着的引线,右手握着把刻满花纹的铁剪。当引线燃到尽头,他突然剪断棉絮,火舌瞬间窜起三米高。霎时间,漫天彩带如瀑布倾泻,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流光在夜空中交织成网。我看见对面茶馆的老板娘捂着嘴惊呼,她身后八仙桌上的青瓷茶盏里,竟真的映出了流动的虹霓。
烟花最盛时,月亮恰好爬上城楼飞檐。陈师傅摘下蒙眼的绸布,露出那道蜈蚣状的疤痕,笑着说年轻时为了试验新配方,结果让烟花炸了眼。话音未落,最后一朵"月华灯"在半空绽开,千万盏小灯笼般的烟花连成光带,顺着夜风飘向星空。不知是谁家孩子点燃了串"冰糖葫芦",红艳艳的火星在光带间游弋,像给银河系系上了条彩绸腰带。
散场时已近九点,巷子里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。我摸着口袋里剩下的两颗芝麻糖,看陈师傅和徒弟们收拾铁锅。他往我糖纸上撕了块糖,说:"这叫'烟花糖',要等火星散尽才甜。"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三个身影在青石板上慢慢移动,仿佛在替那些消逝的烟火写首未完的诗。
如今镇东头的老城墙早被推平,但每逢除夕,我仍能听见陈师傅沙哑的吆喝声在巷子里回荡。那些金丝菊般纤细的火光,凤凰般优雅的弧线,还有那些散落在石板路上的芝麻糖,都成了记忆里永不熄灭的星辰。偶尔经过街角新开的烟花店,玻璃橱窗里闪着LED灯的塑料烟花,却再不能照亮人心头那片真正的银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