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穿透层层叠叠的梧桐叶,在六月的午后织成一张金色的网。阳光像融化的蜂蜜般流淌在柏油路上,蒸腾起的热浪中,老槐树垂下的枝条在风中摇晃,抖落一串串带着露水的槐花。这样的夏天总让我想起外婆家后院那口青石井,井台边永远晾着几床被单,在蝉声与热气交织的空气里,被角会微微卷起,露出里面绣着并蒂莲的夹层。
清晨的荷塘是另一个世界。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水面,睡莲便从墨绿色的叶丛中探出头来,露珠顺着花瓣的脉络滚落,在荷叶上敲出细碎的清响。我常踩着露水未干的田埂去采莲蓬,竹篮里装着沾着泥点的荷叶,像捧着一捧凝固的月光。这时候老渔翁的木船正从芦苇荡中划过,船头挂着褪色的渔鼓,随着桨声在晨雾里荡开涟漪。他总把新摘的莲蓬分给我,说这叫"带露水",能解三伏天的燥热。
午后蝉声最盛时,整条街的梧桐树都成了天然的戏台。孩子们把竹床搬到树荫下,用草编的斗笠当遮阳伞,把西瓜籽吐在掌心看它们滚出圆圈。巷口张伯的冰棍摊支起了白布篷,竹签上裹着糖霜的西瓜冰棍,咬开时能听到"咯吱"的脆响。最热闹的是社区广场,老人们摇着蒲扇在树荫下打太极,青石板上铺着红绿格子凉席,几个孩子举着荷叶当雨伞,在凉席上追逐嬉闹。蝉鸣声里混着收音机里流淌的评弹,连空气都带着甜丝丝的黏稠。
夏夜是另一个开始。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远山,晚风忽然变得清凉,带着河面浮萍的腥甜。我常和表弟蹲在井台边,看萤火虫在夜色中忽明忽暗。外婆会搬出竹床,在井栏旁支起藤椅,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。井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,偶尔有蛙鸣从竹林深处传来,惊起睡莲轻轻摇晃。这时候蝉声突然变得低沉,像无数把小提琴在夜色中拉响,应和着纺织娘的细语。
最难忘的是七岁那年的暑假,全家去海滨度假。咸涩的海风裹着细沙钻进衣领,退潮后的滩涂上,小螃蟹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轨迹。父亲教我辨认潮汐的纹路,母亲在礁石上捡拾贝壳,我蹲在浅滩边观察水母的触须。某个凌晨被海浪声惊醒,发现整个沙滩铺满星星,渔火与月光在海面交织成流动的银河。海鸥掠过时,翅膀拍碎的星光洒在浪尖上,像撒了一把碎钻。
如今站在写字楼24层的落地窗前,窗外霓虹与蝉鸣隔着玻璃相望。空调冷气裹着咖啡香,却总在某个瞬间被记忆中的槐花香穿透。手机里存着去年夏天的照片:暴雨中的共享单车在积水里摇晃,雨滴在车筐里溅起珍珠般的水花;深夜便利店的热咖啡拉花上,歪歪扭扭写着"加油";台风过境后,同事们在楼道里传递着冰镇西瓜,笑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。
季节在蝉蜕里循环往复,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夏天永远封存在记忆的琥珀里。当梧桐叶再次泛黄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蝉声如潮的午后,井台边外婆摇动的蒲扇,还有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童年。或许每个夏天都是生命的驿站,我们在蝉鸣与热浪中学会等待,在骤雨与骤晴里读懂成长,而那些消逝的光阴,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化作掌心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