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,远处山峦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。我背着竹编的香囊走在青石小径上,鞋底碾过几片干枯的松针,发出细碎的脆响。这是清明节的第三天,祭扫的队伍已经散去,但墓园里仍飘荡着零星的纸灰,像被春风揉碎的雪片。我停在父亲墓前,将一束白菊轻轻放在青苔斑驳的墓碑上,突然想起他生前总说,清明时节的雾气能穿透人心最深的褶皱。
山风掠过松林,带来远处梯田的清香。我蹲下身整理花束时,发现石缝里钻出一株嫩绿的蒲公英,细弱的茎秆上托着绒球般的花苞。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总爱追着父亲跑,他总在田埂边摘下蒲公英吹散,说这样能吹走一年的晦气。如今他再也不能在清明时节为我摘花,却把这份记忆永远种在了我的生命里。山脚下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,几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举着柳枝跑过,新折的柳条在晨光中泛着翡翠般的光泽,恍惚间竟与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重叠。
沿着蜿蜒的山道往高处走,雾气渐渐变得稀薄。转过一片竹林,豁然出现一片开满野樱花的山谷。花瓣落在我的肩头,像无数细小的蝴蝶。这里曾是祖父年轻时开垦的梯田,他去世那年,整片山岗都被野草淹没。去年清明,我带着父亲留下的铁锹来清理杂草,却在田垄间发现半截生锈的犁头。那是我七岁那年,祖父教我耕地时留下的,犁铧上还刻着我歪歪扭扭的"小满"二字。如今犁头早已锈蚀,但田垄里新长出的紫云英开得正好,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摇曳,仿佛祖父的银发在轻轻飘动。
行至半山腰的凉亭,遇见几位正在拓碑文的学者。他们手中的宣纸铺在石碑上,狼毫饱蘸墨汁,碑文里的"清""明"二字被重新描摹得清晰可辨。老学者告诉我,这方碑是光绪年间重修的,碑阴刻着当年修墓的族人数百人名字。我凑近细看,发现"王德昌"三个字被描得格外工整——那正是我祖父的曾祖父。墨香与松香在空气里交融,恍惚间仿佛看见百年前的先人们肩挑背扛,在春寒料峭中为祖先修葺坟茔。他们或许也曾如我一般,在某个清明清晨,带着对来世的期许与对现世的眷恋,将记忆深埋在土地深处。
山风忽然转急,卷起几片枯叶掠过我的脸颊。凉亭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,惊起竹丛里两只白鹭。它们掠过山谷时,翅膀拍打空气的声响竟与远处教堂的晨钟遥相呼应。这让我想起去年清明,父亲在墓前突然说:"等开春了,咱们把墓碑上的照片换成你大学时的合照吧。"他当时咳嗽得很厉害,声音却异常清晰。如今照片上的我已戴上了硕士帽,而父亲墓碑前的香炉里,三支线香正安静地燃烧着,青烟袅袅升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暮色初临时分,我背着装满山樱花的竹篓下山。山道两侧的野樱开得正盛,花瓣落满石阶,像是给每一步都铺上了柔软的地毯。路过村口的老井时,几个孩童正在井台边嬉水,水花溅起时照亮了井壁上斑驳的春联。那是我去年写的"松柏长青"四字,墨迹被雨水冲淡了几分,却依然能辨出笔锋。井水映着晚霞,波光粼粼中仿佛有无数个清明节的自己在倒影里重叠——那个在墓前痛哭的少年,那个在田埂边追蒲公英的孩童,那个在凉亭里拓碑文的学子,此刻都化作井水中跳动的光斑。
归途经过父亲的果园,发现他生前种的枇杷树又开花了。细碎的白花缀满枝头,像缀着满树星子。我摘下一朵放在掌心,花瓣上的露珠沾湿了指腹。忽然明白清明不仅是祭扫,更是与过往的对话。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,那些散落在生命各个角落的碎片,都在这个时节被春风轻轻唤醒。就像山间的雾气终会散去,但那些被泪水浇灌过的记忆,那些被汗水浸润过的土地,永远会在某个清明清晨,以最温柔的方式提醒我们:生命从未真正告别,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延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