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，山涧的溪水已叮咚作响。我蹲在青石板上观察水草，几尾红鲤在鹅卵石间穿梭，搅碎倒映的云影。这样的场景在故乡的竹林深处重复了二十八个春秋，直到去年深秋，我目睹了这片土地第一次被推土机惊醒。

竹海在秋阳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，每根毛竹的竹节都裹着层淡褐色的绒膜。记得祖父总说竹子最懂时令，春分抽新芽要喝够三场透雨，霜降封竹笋得经历七次寒潮。去年此时，推土机碾过竹根的轰鸣却惊飞了整片竹林的麻雀。那些被连根拔起的竹子躺在晒谷场上，竹青上还凝着未干的露水，像无数支折断的翠玉簪。

山脚下原本蜿蜒的溪流被截成三段，混凝土堤坝将河水挤成狭窄的银线。最让我痛心的是村口那棵三百岁的老樟树，树根早已穿透水泥路面，却在某个雨夜被连根截断。祖父捧着老树根坐在废墟前，浑浊的泪水滴在龟裂的树皮上，像在给沉睡的精灵盖最后一层土。

但自然的韧性总让人惊讶。去年冬至，我在清理溪流淤泥时发现，被截断的河道下游竟冒出成片芦苇。这些纤细的植物从混凝土缝隙里钻出，在枯黄的河滩上织出淡绿色的帘幕。更令人惊喜的是，某个春夜，我看见被推土机压实的竹鞭上竟钻出了两株新竹，嫩绿的竹叶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
如今山坳里立着块新立的石碑，上面刻着"生态修复示范区"七个字。工程队用竹纤维复合材料加固堤坝，在沉砂池里种满水生植物。最妙的是他们保留了几处断崖，让瀑布重新在峡谷间奔涌。上周暴雨，我看见山洪裹挟着泥沙奔涌而下，却在经过生态堤坝时被层层植被过滤，最终化作滋养竹林的水源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常去新修的观景台看晚霞。夕阳把整片竹海染成琥珀色，远处光伏板在暮光中闪烁，像撒落大地的星子。护林员小陈告诉我，他们用竹筒做的引水系统让山泉重新漫过石阶，每株新竹都挂着二维码，扫码就能看到它的成长日记。

今晨再访老樟树遗址，发现混凝土缝隙里钻出了株野山菊。它细弱的茎秆托着三片花瓣，在晨风里轻轻摇曳。或许正如《齐民要术》所言："顺天时，量地利，则用力少而成功多。"当我们学会与自然对话，那些被折断的竹枝终将在春风里重新拔节，就像祖父临终前说的："竹子不会说话，但它记得每一场雨，每一道伤。"

溪水依旧在青石板上流淌，只是多了一段由鹅卵石铺就的生态步道。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恍惚间与二十年前在竹海奔跑的身影重叠。或许真正的守护不在于建造多少纪念碑，而是让每株草木都能在时光里从容生长，让每道伤疤都成为新生的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