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竹筛

晨雾未散时，外婆的竹筛就搁在巷口的石阶上。青灰色的竹篾编成圆弧形，筛面凹凸不平，像块被岁月磨出纹路的旧月亮。我总爱蹲在筛子旁，看她佝偻着背，用布满老茧的手将晒干的桂花瓣轻轻筛出细碎的香气。筛下的桂花簌簌落在她灰白的发间，仿佛给那些银丝镀了层金边。

外婆的竹筛装得下整个童年。筛桂花时她教我辨认不同品种的树枝，说金桂要选三年以上的老枝，银桂得摘带露水的晨花。筛豆子时她教我辨认饱满与瘪粒，说晒豆要选三伏天的正午，让阳光把豆衣晒出油亮的光。竹筛里晒过的笋干、陈皮、笋酱，像她藏了一箩箩的时光，在寒冬腊月里总能翻出些暖意。记得那年大雪封门，外婆用竹筛装了十斤笋干塞进我书包，说"路上别饿着"。

筛子成了外婆的魔法道具。她总说竹筛能筛去杂质，却筛不出人心里的苦涩。那年我考砸了，攥着成绩单蹲在门槛上哭，外婆默默端来竹筛里的新蒸米糕，掰开时流出的糖汁沾在筛孔间，像她眼角的皱纹。后来才知道，竹筛里原本装着她的叹息——她把儿子参军前缝的旧棉袄拆了拆，用竹篾编了新筛子，说"旧物经新筛，福气就留住了"。

竹筛也装过外婆的隐痛。她总把最饱满的笋干装在中间，说这样"压得住福气"。有次暴雨冲垮了后院竹园，她抱着半筛被水泡烂的竹篾坐在檐下，突然说："筛子破了个洞，筛子就筛不出东西了。"那天我偷偷用新竹补了筛子，她却把补丁翻过去，说"补丁在底下才不会漏气"。

去年清明给外婆扫墓，发现竹筛还摆在老地方。筛面上落了层薄灰，但筛眼依然清晰——那是她用竹刀劈篾时留下的记号。我学着她的样子筛了把新采的艾草，细碎的绿浪从筛孔溢出，恍惚看见她教我认北斗七星时的侧影。竹筛筛过的光阴里，她把苦涩晒成糖，把破碎粘成圆，把离别存作念。

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竹筛。筛咖啡豆时想起外婆教我辨认豆粒，筛茶叶时仿佛看见她晒陈皮的竹匾。竹筛筛落的不仅是细碎物件，更是岁月沉淀的箴言：万物皆有裂痕，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就像外婆留下的筛子，补丁在底，福气在上，裂痕处反而漏进了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