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声穿过梧桐叶的间隙,在七月正午的柏油路上投下零碎的光斑。我蹲在老槐树下的石阶上,指尖摩挲着竹编冰棍箱边缘的毛刺,箱底那层浸着井水的棉被还带着潮湿的霉味。这是爷爷去世后第三个夏天,我蹲在同样的位置,却再听不到他沙哑的吆喝声。
竹箱里躺着十二支老式冰棍,棍身裹着半透明的玻璃纸,凝结的水珠顺着纸面滑进塑料包装袋。我数着硬币的动作比从前慢了,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抠着箱盖上的铜锁眼——那是去年冬天爷爷用冻裂的手指帮我换的新锁。阳光斜斜地切过他生前常坐的竹椅,椅背上还挂着磨得发亮的铜烟锅,烟锅嘴里的铜绿已经斑驳成暗绿色。
"丫头,该擦汗了。"记忆里爷爷总在清晨五点准时催我,他粗糙的掌心裹着我的手背,带着我往镇东头赶。那时他的草帽沿总沾着草屑,帽檐下那道被烈日晒深的皱纹里嵌着盐霜。冰棍箱的铜锁扣每次转动都要发出"咔嗒"的轻响,像极了爷爷教我认字时敲击石板的节奏。
正午的暑气在梧桐叶间翻滚,我数着过路人的脚尖。穿蓝布衫的裁缝踩着布鞋经过时,会特意放慢脚步数冰棍价格;戴草帽的货郎车吱呀碾过时,车斗里新摘的黄瓜会撞得包装袋发出闷响。最常来买冰棍的是对老夫妻,老太太总把冰棍掰成两半,喂给坐在藤椅里晒太阳的老头。他们的藤椅就在我摊位斜对面,椅背上挂着褪色的蓝布围裙,围裙口袋里永远揣着两颗水果糖。
第七支冰棍的玻璃纸在热浪中微微鼓起时,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。转身看见穿灰布衫的邮递员王叔,他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,帆布邮包上"中国邮政"的烫金字已经发白。他掏出两枚硬币时,硬币在掌心滚动的声音像极了爷爷数铜板时的响动。"丫头,帮我带支给老陈头。"王叔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汁,那是刚分拣完报纸。
暮色染红西天时,冰棍箱里的水珠凝成细密的水帘。我数着最后三枚硬币,发现其中一枚沾着茶渍。这枚硬币是镇上茶馆老板送的,他说冰棍的甜味能冲淡茶香。收摊前我蹲在井台边,看爷爷常用的搪瓷缸里的水倒映着晚霞。缸底沉着几粒茶渣,像他烟锅里的草叶,蜷曲着沉在岁月深处。
井水漫过脚踝时,我摸到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爷爷用毛笔写的:"冰棍化得快,但甜味在舌尖。"墨迹被井水洇开,像他临终前眼角未干的泪。晚风卷着卖花人的叫卖声掠过巷口,我忽然想起那年冬天,爷爷把最后两支冰棍塞进我手里时,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玻璃纸上。
井台上的青苔又厚了些,像爷爷新添的皱纹。我擦掉箱盖上的灰尘,发现铜锁眼边缘的毛刺被磨得圆润。蝉鸣声里,我听见时光在竹箱缝隙间簌簌作响,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夏天,那些沾着茶渍的硬币,那些在暮色中融化的冰棍,都化作井水里晃动的星子,永远沉在记忆的深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