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口铁锅在记忆里泛着温润的光。每当冬日的晨雾漫过窗棂，厨房里飘出的酱香总会让我驻足。铁锅底残留的焦糖色痕迹，像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掌，在时光里烙下永不褪色的印记。

第一次记忆中的红烧肉是九岁那年的立冬。奶奶从灶台上的煤球炉取下砂锅，掀开盖子的瞬间，琥珀色的酱汁裹着颤巍巍的五花肉在晨光里翻涌。她布满老茧的手捏着长柄勺轻轻搅动，锅底细碎的炭灰簌簌落在青砖地上。我至今记得她教我认酱油瓶上的红双喜字，说"糖色要熬得像晚霞才入味"。那时的我总爱把手指伸进滚烫的锅沿试温，烫出的水泡被奶奶用艾草灰抹成青紫色，像她教我写的"忘"字里那点倔强的笔锋。

灶台上的煤球炉见证过无数个黄昏。奶奶总说灶王爷画像旁的香灰要每天更换三次，可她佝偻的脊背却永远朝着灶膛。有年腊月大雪封门，她执意要让我看冰糖在锅里熔化的过程。当雪白的糖浆在铜勺里拉出晶亮的丝线，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染着蓝头巾的鬓角渗出细汗。我慌忙去扶她，却看见她正用袖口擦拭我沾了酱汁的嘴角，那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的雏鸟。

去年深秋接到医院电话时，砂锅里的红烧肉正咕嘟作响。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酱香涌进病房，奶奶的右手正握着那把用了四十年的长柄勺。她床头挂着褪色的灶台画，画中红烧肉的酱汁正从砂锅边缘缓缓溢出。护士说她的食道手术很成功，可握勺的手却再没恢复知觉。那天我守着空砂锅发呆，突然发现锅底焦糖色的纹路竟与奶奶掌纹惊人相似。

如今我站在新砌的厨房里，铁锅与电磁炉并排静立。第一次独立熬制红烧肉时，糖色在电子计时器设定的温度里完美凝固。可当长柄勺触到锅底那道熟悉的焦痕，忽然想起奶奶总说"火候是活的"。我关掉计时器，学着记忆里的节奏慢慢翻炒，任凭琥珀色的酱汁在锅底织出新的年轮。

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地。砂锅盖第三次轻叩锅沿时，厨房里忽然响起久违的咳嗽声。转身看见奶奶扶着门框站在逆光里，蓝头巾下露出几缕新添的银丝。她轻轻握住我沾着酱汁的手腕，掌心的温度穿过岁月，在铁锅与砂锅的接缝处，续写出永不熄灭的火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