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蝉鸣像浸了水的棉絮，黏糊糊地贴在耳膜上。我蹲在屋檐下数萤火虫，它们提着灯笼在夜色里忽明忽暗，像是谁把银河揉碎了撒在田埂上。爷爷的烟袋锅在暗处明明灭灭，火星子落进装着凉水的瓦罐里，溅起细小的涟漪。

槐树在月光下筛出斑驳的影子，我总爱把石子子投向树影里晃动的光斑。爷爷说那些是土地爷的棋盘，石子子落在哪里，来年就要长出什么样的庄稼。那年我偷了半袋花生，藏在树洞里等爷爷发现，结果被蚂蚁啃得只剩几颗空壳。爷爷用烟杆敲我手心时，我闻到他衣襟上晒过的稻谷香。

村西头王寡妇家的灶膛火总是亮到后半夜。她男人在外头当兵，婆姨就守着三个崽子守活寡。我常看见她用竹竿挑着水桶去井台打水，桶里浮着几片柳叶，像载着几艘小船。有次暴雨冲垮了东头土墙，她抱着刚满月的孙子在泥浆里刨了半夜，黎明时分，孙子的小手还攥着半截柳条。

秋收时节，连枷声震得屋瓦都在颤。爷爷的草鞋底磨穿了，就套上我新做的布鞋。我追着打谷机跑，谷粒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，像无数只飞鸟掠过晒谷场。晒干的稻谷垛成小山，爷爷说这是给土地爷的供品，来年要风调雨顺。我偷了把稻穗插在草帽上，穗尖戳得太阳穴生疼。

腊月里送灶糖的货郎经过时，总爱在井台边歇脚。他的竹筐里除了糖瓜，还藏着本《三国演义》。我趴在磨盘上听他念"滚滚长江东逝水"，雪粒落进他铜铃般的笑声里。有年除夕，货郎的独轮车陷在雪窝里，爷爷用铁锹刨了半宿，我们围坐在车辕上分食他带来的最后两块糖。

如今高铁穿过原野时，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盖过了蝉鸣。我站在城市天桥上数车流，霓虹灯把影子拉得细长，像被风吹散的纸鸢。手机屏幕亮起，视频里爷爷的皱纹里还嵌着稻壳，他教我辨认北斗七星时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田垄间的沟壑。

昨夜梦见自己变成萤火虫，提着灯笼回到老屋。晒谷场变成了停车场，槐树被截成两截，焊着铁丝网。爷爷的烟袋锅躺在碎玻璃堆里，旁边散落着几粒花生壳。我飞近他安详的睡颜，突然明白那些在夜里明明灭灭的光点，原是土地爷撒向人间的星子，等我们走得太远时，再轻轻唤我们回去。

晨光染白窗棂时，手机闹钟又响了。我摸到枕边压着的那片柳叶，叶脉里还藏着二十年前井台的水汽。楼下传来早班地铁的轰鸣，像无数只铁鸟掠过天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