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清晨,我总爱站在老宅的廊檐下看茉莉。那些细碎的白花像被露水洗过的玉粒,在晨光中微微颤动,细茎上缀满的绒毛沾着水珠,折射出细碎的银光。母亲常说茉莉是"不会说话的诗人",它用最朴素的姿态,把江南的温柔都酿成了香气。
廊前的花架是茉莉的专属舞台。春末时新抽的嫩芽像婴儿蜷曲的指尖,经过整个雨季的滋养,到了六月便撑起翡翠般的圆伞。最妙的是雨打花瓣的瞬间,白瓷盆里的水汽蒸腾成朦胧的雾,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,在青石板上洇出淡粉色的痕迹。这种脆弱与坚韧的矛盾,恰似江南水乡的倒影,在烟雨迷蒙中若隐若现。
老宅的墙根下藏着茉莉的另一个秘密。那些攀附在青砖缝里的野茉莉,不需要精心修剪,也能在斑驳的墙面上织出流动的花毯。去年台风过境时,我看见它们被狂风掀翻的花盆摔得粉碎,却仍有几株从断墙的裂缝里钻出来,在秋风中摇曳生姿。这让我想起《红楼梦》里探春的判词"才自精明志自高",原来草木也有类似的品格——既能在温室里从容绽放,也懂得在逆境中保存生机。
最难忘的是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。我在老宅后院的竹篱笆旁发现了一株被遗忘的茉莉,它的根须穿透石板缝,枝叶却依然向着阳光伸展。当我在枯叶堆里清理出半米见方的生长空间时,忽然明白这株茉莉为何能存活如此之久。它不与名贵花木争艳,不因无人照管而枯萎,只是专注地向下扎根,在寂静中积蓄力量。这种近乎固执的专注,与陶渊明"采菊东篱下"的淡泊遥相呼应,在当代浮躁的社会里显得尤为珍贵。
茉莉的香气总在特定的时刻最动人。暮色四合时,晚风裹挟着清甜的芬芳掠过庭院,像无数透明的丝线牵动心弦。这种香气不会浓烈到呛人,却能穿透纱窗渗入每个角落。记得初中备考最紧张的阶段,母亲会在夜灯下为我煮一壶茉莉花茶。茶汤里沉浮的花瓣随着热气舒展,氤氲的水雾中,那些关于诗词歌赋的困惑渐渐消散。原来最抚慰人心的,从来不是繁复的修辞,而是这种返璞归真的纯粹。
前年春天整理老宅时,我在阁楼角落翻出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上抄着郑板桥的诗句:"一枝能寄万家春。"墨迹早已褪成浅褐色,但那些记录茉莉生长日记的笔迹依然清晰。从幼苗破土到盛放凋零,从春到冬的观察笔记里,藏着主人对生命的敬畏与珍视。当我在庭院里重新栽种这株茉莉时,忽然懂得植物与人类有着相似的生存哲学——既要追逐阳光,也要接纳阴影;既要享受盛放,也要坦然面对凋零。
如今每当我经过那株重生的茉莉,总会想起苏轼在《赤壁赋》中的感悟:"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"这株历经岁月沧桑的花木,用年轮记录着时光的纹路,却始终保持着对季节更迭的从容。它教会我们:真正的优雅不在于外在的完美无瑕,而在于内在的坚韧与包容。就像江南的烟雨不会因某场暴雨而停止,茉莉的芬芳不会因某次寒潮而消散,生命的美好,本就藏在那些细碎而持久的坚持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