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中轻轻摇晃，蝉鸣声裹挟着热浪从巷口涌来。我蹲在树根处擦拭那枚生锈的铜铃铛，铜绿斑驳的表面倒映着斑驳的树影。这是父亲临终前放在我掌心的遗物，枝桠间漏下的光斑正巧落在铃铛的裂痕上，像时光裂开的缝隙里漏出细碎的金粉。

记忆总在某个瞬间突然鲜活。十二岁那年的春分，我攥着新买的玻璃弹珠蹲在槐树下，看邻家小妹用柳条编成环套住枝头。当第一朵槐花跌进她仰起的脸庞时，树影恰好将我们笼罩成两个剪影。"要等槐花落满青石板才能许愿哦。"她仰头望着缀满白花的树冠，马尾辫扫过我的鼻尖。我至今记得那簇沾着花粉的鬈发，记得青石板上零星的金色花瓣，记得她踮脚摘花时衣襟带起的风，像一粒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。

那个夏天的黄昏，槐树成了天然的戏台。我们十几个孩子把树皮磨得发亮的地方围成圆圈，用狗尾草编成简易的指挥棒。当《小螺号》的旋律从谁家窗棂飘出时，不知谁喊了声"开始"，二十多双手臂突然同时扬起，槐树在暮色中投下无数晃动的影子。有孩子被风吹得打了个趔趄，却仍固执地挥舞着草茎，直到暮色吞没最后一道树影。多年后整理老宅阁楼，在泛黄的作业本里发现那张画满歪扭音符的纸，背面还留着某位同学用铅笔写的"永远记得槐树下的合唱"。

最珍贵的瞬间往往裹着疼痛的糖衣。十五岁深秋的雨夜，我蜷缩在槐树下的石凳上，看着抢救室的红灯在雨幕中明明灭灭。父亲插着呼吸机的身体像片枯叶，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坠在白色床单上。槐树的枝桠被狂风折断的脆响突然穿透雨声，我攥着那枚铜铃铛冲进雨里，却在湿滑的台阶上摔碎了怀里的药盒。玻璃药瓶在积水中炸开，药片混着雨水滚进排水沟，像一地破碎的星辰。后来每次经过老槐树，都会想起抢救室窗外那株被风雨折断的枝桠，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。

此刻夕阳正斜斜地穿过枝叶，在青石板上织出菱形的光斑。我忽然发现铜铃铛的裂痕里嵌着片槐树叶，叶脉间还凝着经年的水珠。或许每个瞬间都是时光的切片，有的像春日的花瓣般轻盈易逝，有的如秋夜的星子般恒久明亮。那些在槐树下疯跑的午后，在雨中奔跑的夜晚，在风里摇晃的枝桠，都在记忆的琥珀里凝成永恒的瞬间。

暮色渐浓，蝉鸣声里混入了远处孩童的嬉闹。我轻轻转动铜铃铛，清脆的铃声惊起几只白鸽，它们扑棱棱飞向暮色深处，翅膀掠过树梢时抖落几片新叶。这棵老槐树依然在年复一年地生长，年轮里藏着无数这样的瞬间，像深埋地底的种子，只要春风拂过，就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破土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