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九的傍晚，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掠过窗棂。我趴在窗台上呵出白雾，望着巷口摇曳的红灯笼，远处传来零星鞭炮炸开的脆响，像是年兽被轻轻唤醒的呼哨。厨房里飘来醋溜白菜的酸香，混着炸年糕的焦糖气息，在暮色中织成一张温暖的网。

母亲正在给八仙桌铺红毯，绸缎上金线绣的祥云在灯光下流转。她转身时，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霜色，忽然想起去年除夕她也是这样系着褪色的蓝围裙，在厨房忙碌到深夜。父亲从门外扛进一捆翠绿的香肠，油纸包裹的肉块在雪地里泛着琥珀色的光。三叔公拄着拐杖跨进院门，军大衣上还沾着县城赶集的尘土，怀里却紧紧抱着给孙子准备的兔儿爷泥塑。

厨房里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，水汽在窗面上蜿蜒成奇异的地图。祖父的紫砂壶在灶台上冒着热气，他正用竹筷蘸着酒在圆桌边缘写福字，墨汁未干就被母亲用沾了糖浆的毛笔覆盖。八仙桌中央的青花瓷盘里，四喜丸子像四个胖乎乎的元宝，青瓷鱼藻纹盘中的白灼虾还翻腾着细小的气泡。表弟举着糖画模具在桌边蹦跳，糖稀在青石板上凝固成歪歪扭扭的龙形，引得他咯咯直笑。

暮色四合时，鞭炮声忽然密集如骤雨。红纸屑从屋檐簌簌飘落，像一场迟到的春雪。父亲点燃了柏枝烟花，金色的火星在夜空中绽开莲花状的火花，映得每个人眼角都泛着细碎的光。八仙桌上燃起线香，青烟袅袅升起，与窗外漫天星斗连成一片。祖父的旱烟袋在桌下轻轻磕了磕，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，他总说这烟袋锅里的灰要攒到正月初五才能倒，说是积攒来年的福气。

春晚的主持人刚报出开场白，电视屏幕就亮如白昼。母亲端来温好的黄酒，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斑。三叔公颤巍巍地举起酒杯，杯底沉淀的酒糟泛着微醺的褐光，他絮絮说着县里新修的公路，话音里裹着东北口音的尾音。表弟突然指着屏幕惊叫，原来春晚的魔术师真的从报纸里变出了金鱼，鱼缸里的锦鲤正摆尾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
子时零点的钟声响起时，整条街的鞭炮声突然拔高，像无数面彩旗同时猎猎作响。我贴着窗玻璃看烟花在夜幕上炸开，金红相间的流光中，祖父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丝般的光泽。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机，镜头对准正在放烟花的表弟，镜头盖都忘了摘。表弟的虎头鞋在红毯上蹭出两道黑印，却顾不上管，举着手机追着无人机跑，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。

守岁的长夜里，父亲用搪瓷缸给每个人倒上浓茶。茶汤里沉浮的枸杞像红宝石，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母亲在厨房熬着冰糖水，砂锅咕嘟声伴着电视里的相声，笑声和蒸汽在暖气管上凝成细密的水珠。祖父的收音机里传来戏曲唱段，咿咿呀呀的唱腔与窗外的爆竹声交织，像在编织一张跨越时空的网。

晨光初现时，雪地上已经铺满红纸屑。母亲端出插着十二枝红梅的瓷盘，每枝花根都系着红绸，系着全家人的祈愿。父亲在门楣上挂起新写的对联，墨迹未干的"春风送暖入屠苏"在风中轻晃。我摸着口袋里压岁钱烫金的纸币，听见巷口传来早起的孩童背诵春联的声音，稚嫩的童音惊醒了沉睡的雪人。

此刻推开院门，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。屋檐下的冰棱折射着晨光，像一串水晶风铃。我知道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，那些在爆竹声中消散的愿望，会化作屋檐下新结的冰凌，在春风里慢慢融化，渗入泥土，长成来年春日的第一抹新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