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晨雾还未散尽,山间已传来细碎的鸟鸣。我站在茶山腰间,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茶垄,露水沾湿了竹篓的边缘。这是第三次跟随父亲进山采茶,但依然能感受到掌心渗出的薄汗,青石台阶在晨光里泛着微光,像一条蜿蜒向上的藤蔓。
采茶需要特定的时辰。父亲说"明前茶,雨前芽",必须在清明前三天完成采摘。此刻的茶树正抽出嫩绿的芽尖,像婴儿蜷曲的手指。我学着父亲的样子,将拇指和食指卡在芽头与嫩叶之间,轻轻一捻。第一片茶叶带着晨露滑落时,我忽然发现这看似简单的动作里藏着门道——芽头要选第三片叶以下的,叶面朝向东方的才最鲜嫩。老茶农们蹲在茶丛间,用布满老茧的手掌在枝桠间翻飞,竹篓里的茶叶堆成小丘,像春天积攒的私房钱。
正午的太阳突然变得滚烫。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,后背的竹篓被压得吱呀作响。我望着远处树荫下休息的采茶人,他们用扇子驱赶蚊虫,却仍坚持完成当日任务。父亲递来一壶凉茶,茶叶在水中舒展的姿态,竟与清晨采摘时一模一样。"采茶和做人一样,"他摩挲着茶盏上的裂痕,"既要细密如针,又要沉稳如岩。"这句话让我想起去年暴雨冲毁茶田的往事,那些被冲垮的茶树在次年春天竟重新抽芽,根须扎得更深了。
山风卷起云雾时,我们开始采制明前龙井。这项需要两人协作的技艺,要求将茶叶在竹匾中反复翻滚,既要抖散叶片的水汽,又要保持其完整形态。我负责用长柄竹帚画圈,父亲则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茶叶边缘。当第一捧成品茶倒入陶罐时,阳光恰好穿透云层,金色的光斑洒在茶芽上,仿佛给每片茶叶都镀了层蜜。老茶工们围坐成圈,用方言哼唱着采茶调,古老的曲调里竟暗合着采茶的手法节奏。
暮色四合时,竹篓里堆起两篓茶叶。父亲教我辨认不同品种的茶青:碧螺春要选带绒毛的"白毫",凤凰单丛需注意"三红七白"的叶脉特征。归途经过溪流,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茶叶,它们在月光下舒展成舟,载着白天的汗水与收获顺流而下。我突然明白,采茶不仅是采集植物,更是收集阳光的温度、云雾的呼吸和土地的馈赠。
山脚的茶厂里,制茶师正将我们的茶青投入杀青机。蒸汽裹挟着嫩叶的清香扑面而来,滚筒里翻涌的茶浪像沸腾的云海。父亲说每斤明前茶要经过二十多道工序,而此刻的我们,不过刚刚完成采集的第一步。但当我看着自己采制的茶叶最终变成琥珀色的茶汤,在杯中漾开层层涟漪时,突然懂得了劳动从不会辜负时光——那些在晨雾中弯腰的瞬间,在烈日下屏息的片刻,都在茶汤里凝成了永恒的春天。